2015/9/30

閒言閒語選擇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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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自己的閒言閒語,你要聽,還是不聽?
聽。知道別人在背後怎樣對你說三道四,總算可以提防。但不管當中真假,聽了這些流言蜚語,心情定必受到影響,輕則情緒低落,遠離人群,重則被憤怒怨念燒光理智,做出很多不智行為。
不聽。樂得耳根清靜,但心頭癢癢的,別人到底說了甚麼?聽者又怎樣看待你?沒有答案,想像變得無限大,終日誠惶誠恐,你想瀟灑,但終究瀟灑不起來。

聽到不實的閒言閒語,你要澄清,還是堅持清者自清?
澄清。你可以當面向轉告不實流言的人作出澄清,但卻無法向所有聽過不實流言的人逐一澄清,因為你根本不知道誰跟誰說過甚麼。
清者自清。當然,時間總會還你清白,所謂日久見人心,但前提是對方有機會認識真正的你。然而,對於毫無交集的人而言,你注定要被那些閒言閒語所定義,對方早已對你敬而遠之。幸好,那些人跟你毫無交集,管他呢。

在職場中成為箭靶,該走,還是該留?
走。道不同不相為謀,即使你甚麼也沒做錯,但跟小人為伴就是不爽。
留。問心無愧,為甚麼要敗走?其實最大的問題是,你根本沒有離開的條件,那就留下來作戰到底吧。做好自己,便不會輸給閒言閒語。

要麼加入是非集團,要麼成為是非人物。你會如何選擇?
是非集團。掌握第一手是非情報,既有利於日常交流,增進感情,必要時還可靠是非賣人情,最重要是核心成員不會成為討論目標。別天真,你一轉身,別人便開始對你竊竊私議。
是非人物。悠悠眾口,反正你阻止不了別人對你的無聊關注,至少能保持優雅,慈悲地憐憫那些閒得發慌靠講閒話來度日的可憐蟲。

其實,可以選擇不講是非,也不讓人講是非嗎?
可以。但如果完全沒人在背後談論你,要不是你的存在可有可無,就是根本沒人在乎你,作為透明人會感到空虛嗎?

有時候,我寧願做一個透明人。

2015/9/29

生存的。快樂的。

2


中秋夜,跟三歲九個月的女兒聊天。
由肚臍聊起。
她問我為甚麼她只有一個肚臍。(大概因為前一天按照幼稚園派發的延展活動冊跟她講過小生命如何在母親體內孕育的問題。)
介紹完臍帶的功能後,她問我:爸爸媽媽為甚麼要生她出來?
我思考了一會,回答:因為我們想跟她在一起。
她又問:為甚麼爸爸媽媽要結婚?
我說:因為我愛爸爸,爸爸又愛媽媽。
她接著再問了一些問題,末了又問:是不是如果爸爸媽媽不結婚,就不會生她?
我說:對呀。
還挺有邏輯能力的嘛。
如果我跟她爸不在一起,不管我們的另一半是誰,也不可能誕下這個她。
真是生命的奇跡。
然後,我問了一個不該問的問題。
我問她,你想不想生你出來?
她的答案令我心碎。
我當然知道她還小,只是隨口說說,但當初我是拼了命才給她帶來這個世上,如果她根本不願意,我是不是做錯了?
嗯嗯,我想太多了。
每天還是跟她一起玩得超癲的嘛。
我只能相信,她是快樂的。
不過,至少我樂在其中。



2015/9/18

幸福無上限

7



當我們聽多了“食幾多著幾多整定㗎”,耳懦目染之下,自然以為幸福同樣有配額,於是我們總在有意無意之間,築起一道牆,拒絕接收更多幸福,害怕一不小心耗掉未來的幸福配額,日後的幸福買少見少。
你嗤之以鼻,不相信有人會將幸福拒之門外。
然而,如果沒有人會拒絕幸福,為甚麼這麼多人喜歡跟自己過不去?又為甚麼這麼多人會為幸福生活設限?
跟自己過不去的人都是偏執狂,偏執地為小事抓狂。明明有解決方法,卻堅持走自己那一套,強求全世界配合你。問題是,你憑甚麼要全世界遷就你?滿足不了就發難或推翻一切,到頭來問題解決不了,世界也沒因你而停下來,倒是你的怨懟與日俱增,最終還是得不到你想要的結果,只令自己和別人不好過。
為了一口氣跟自己過不去固然不智,為了錢跟自己過不去更屬無謂,偏偏許多人本末倒置,寧取金錢而捨棄自己,像香港一女子因為未婚夫只願意付二萬元禮金而拒婚,不管你認為那未婚夫出手太低抑或此女子自我物化太可悲,我只是天真的以為締結婚姻當以愛為大前提。
有人堅持沒有□□幸福不起來,□□可以是金錢、物業、工作、伴侶、子女或任何東西,為生活定下目標本無不妥,但如此為幸福設限,除影響幸福指數外,亦使人漸漸迷失自我,忘記了自己想做甚麼、不想做甚麼、要成為一個怎樣的人。
你現在想一想,到底需要甚麼才會使你快樂?你想到卻是一百件苦事,一百件你得不到的東西,然後反問這樣的人生如何快樂得起?
幸福的關鍵詞是“擁有”,而非“得不到”,就算你擁有的都是苦況,至少你還擁有選擇權。
真正的幸福快樂由善待自己開始,今天起就對自己好一點,你不一定要享受錦衣美食,但必須讓自己有好心情。
也許人生真有定數,但幸福無上限,只要你願意,幸福必定源源不絕。


2015/9/15

19

0


一直覺得19是一個美好的數字。
也許因為我是19號生日。
也許因為我總覺得19歲最完美。
今天,迎來我們相戀的第19周年,多麼美好,多麼憩靜。
呼,時間真是一轉眼就過。
我們一起經歷過的悲喜樂憾數之不盡,笑和淚,熱和冷,
當時覺得歲月漫長,
回望時總是害怕時間過得太快,
我們相處的時間還未夠。
然而,現在一切安好。
這樣很好。
我們大概不再需要轟烈,不再需要激情,不再需要突破,
因為現在真的很好。

有時候我弄不懂愛情是甚麼。
總覺得虛無得並不存在。
但隱隱約約知道,愛情確實存在。
在你我之間。
那份關愛,那份浪漫,那份信賴,那份依靠。
再也找不到更美好的了。
所以,在我擁有最美好的日子,

感謝你讓我擁有這一切。

2015/9/11

【小說】忘

2


1
故事該從哪裏開始?
我有點迷惘,或者乾脆說是迷失吧。
就像我現在站在街上不知該往何處,這迷惘感覺近日不斷來襲。陽光凶猛,儘管我單純的站著甚麼也沒幹,汗水還是冒冒失失地跑出來,痛痛快快地將我那熨得貼服的襯衣弄濕,一塌糊塗。要是現在我將襯衣脫下來,大概可以擰出一公升的汗水吧。家父常說,他賺的每一分錢也有血有汗,浪費不得。那時候我不懂,現在是似懂非懂。
有時候,心情會莫名其妙地鬱悶起來,我猜測這跟天氣有點關係,實在太熱了。又其實,根本毫無關係。心情鬱悶就是心情鬱悶,毋須強加任何理由。
正如經理的責罵總是毫無道理,中氣十足地罵半小時一小時。下屬即使沒有犯錯也不敢提出抗辯,否則只會換來更大的羞辱。明明痛恨經理的鐵腕政策,但所有人都敢怒不敢言。我無意輕視他們,因為我也是膽小一族,剛剛才給經理攆出來,叫我以後不要再回去。
不過是為了糊口,有必要弄得這麼沒尊嚴嗎?但尊嚴畢竟不值錢,養妻活兒更重要。
陽光刺眼,我熱得頭皮發麻,還是先找個涼快的地方歇一會吧。
我往前走,拐彎後看見一間感覺親切的茶餐廳,毫不猶豫推門進去,暫時躲開街上的高溫。
老闆娘一見到我臉上便綻放熱情的笑容,“快進來快進來,今天熱得不得了。”
她的熱情讓我受不了,實在無力回應這份熱情。我只想靜下來,讓混亂的思緒沉澱一下。
肚子還未餓,但既然已近正午,便點了一客飯和熱咖啡。
我打開公事包,把報告拿出來看,雖然覺得有些地方不太妥當,但苦思良久得不出結論。這樣下去明天又要給經理開罵。我有點不甘心,大家也不過是公司的員工,他憑甚麼將我們罵得狗血淋頭,而他就將下屬的功勞歸於自己?
我呷一口咖啡,不經意地瞥見鄰桌的老翁正瞪眼看我。
憑著老翁那一頭白髮,我推斷他年逾八十。事實上,一個人活到某個年齡層,被大家定性為老人以後,多少歲也沒有差別。七十歲、八十歲、九十歲都是老人嘛,至少對我來說就是這樣。
老翁身形瘦削頎長,腰背挺拔,額頭和眼角都佈滿深深的皺紋,眼袋比眼窩更深,雙頰佈滿老人斑。與其說他的表情嚴肅,倒不如說是木訥吧。他一臉倦容,雙眼卻烱烱有神。
不知何解,跟老翁的眼神接觸那一瞬間,心裏竟冒出一份寒意。就像小學時測驗不合格,猶豫著該如何向父親呈上測驗卷,結果目光如炬的父親早從我畏縮的神情中看出端倪,他斜睨我一眼,我立即雙手奉上測驗卷,乖乖聽候父親發落。
父親的眼神自有一份難以抵抗的威嚴,即便我長大成人還是害怕他瞪眼看我,彷彿要將我責備得體無完膚,像兒子三歲時跌倒眼角縫了五針,父親瞧我的眼神讓我心驚膽跳,將我的內疚提升百倍。兒子眼角的疤痕成為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
我低頭避開老翁的目光,拿起報告再次看起來,但根本看不入腦。我呷一呷咖啡,甜得要命。我剛才到底放了多少匙砂糖?
我在思索該如何讓一杯放糖太多的咖啡變回正常。加鹽肯定不行,如果多點一杯咖啡讓兩杯咖啡混和混和,是不是就能沖淡那該死的甜味?
我猶豫著要不要多點一杯咖啡,沙丹豬排飯就來了。
小時候父親帶我上茶餐廳,如果我超過一分鐘未能決定點甚麼飯,他必然會替我點沙丹豬排飯。有豬排有火腿有太陽蛋又有雜豆,還有那獨特的茨汁,絕對是沒有選擇之下的最佳選擇。
在父親的潛移物化下,每次想不到吃甚麼便點沙丹豬排飯。簡單。美味。
這茶餐廳的沙丹豬排飯水準不錯,可是我吃了一半便吃不下去,實在沒有甚麼胃口。
我拿起咖啡呷了一口。
該死。
竟然忘了這杯咖啡多放了糖,喝不得。
算了,就浪費一次吧。雖然有違家規,但我不想再跟這杯咖啡糾纏下去。
我不經意望向老翁,發現他正盯著我看。究竟是在我偶然望向他時,他也剛好偶然看著我,抑或是他一直在看著我?前者太巧合(我又不是美女),後者太可怕。
我匆匆結賬離開,室內與室外的溫差極大,一步出室外隨即被熱浪撲倒。才過馬路便已滿頭大汗。我從褲袋拿出手帕,抹去額上和鼻頭的汗滴。我感覺到臉上鋪著一層厚厚的油污,黏黏的,怪不舒服,就算我用手帕拭抹多少次,也未能將油污去除。
我將手帕放回褲袋,驚訝地發現自己兩手空空。公事包遺漏在茶餐廳了。
我立即折返,只見那個一直盯著我看的老翁,正坐在我剛才所坐的位置,狼吞虎嚥地吃著我吃剩一半的沙丹豬排飯。
我愣住。
怪不得那老翁剛才一直盯著我,原來他的目標不是我,而是桌上的食物。
他一定是餓得慌了,才會吃別人吃剩的食物。
雖然不符合衛生,但是如果窮得沒錢開飯,也就顧不得衛生問題吧。
我怕上前拿回公事包會打擾老翁,就站在收銀枱旁邊,小聲向老闆娘打聽老翁的事。
“那個老伯常來嗎?”
老闆娘吃吃的笑起來,彷彿我問了一個白痴才會問的問題。
“熟客,跟你一樣。”
我苦笑,也許我之前有來過這茶餐廳,畢竟在公司附近,但我不至於常來啊。
“他常常吃別人吃剩的東西嗎?”
“也可以這樣說。”
“妳容許他這樣做?”
老闆娘搔搔頭,“反正沒騷擾到別人,而且這樣不浪費食物啊。我最怕那些眼闊肚窄的人,點了一大堆,卻吃那麼一點點。我每天看著那大桶客人吃剩的東西就覺得罪無可恕。”
我頓時羞愧得無地自容,我剛剛才吃剩半碟飯。
她察覺到我面有難色,隨即誇張地說:“哎呀,我不是在說你啦。”
她的刻意令我更為尷尬,於是我連忙轉換話題。
“那老伯沒有家人嗎?”
“怎會沒有?他有兒子,也有孫子。”
“他們都不照顧他嗎?”
“不。”老闆娘皺起眉頭,支吾以對。“哎,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啦。”
“無論如何,他們怎可以任由他一個老人家吃別人的剩飯。”
“怎麼說呢,他不是沒錢吃飯。”
“那到底是為甚麼?”
“簡單來說,就是因為腦退化症吧。”
“腦退化症?”
“老人痴呆症啦。”
“哦。”我自以為明白了。
我本來想說老翁得了老人痴呆症,更應該好好照顧他,但此時老翁吃完飯站起來,一見到我即面露複雜表情,帶點錯愕,又帶點寬心。
他重新回到他本來的座位坐下來,我猜想他可能還沒吃飽,等待著另一個客人的剩飯。我猶豫一下,做了一個決定。
我取回公事包後走到他身邊坐下來。
“老伯,不如我給你買個飯吧。”
“不用。”他的語氣強硬。“我不餓。”
我從他的眸子裏看到一絲受傷的神色,心想自己是不是太多管閒事了,也許他根本不想任何人知道他要靠別人的剩飯填肚,這無論如何也不是令人好受的事。就算我是出於一片好意,但如果我令他的尊嚴受損,也是罪大惡極。
“你的家人都忙於工作嗎?”
老翁看著我,苦澀地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反正我有空,陪你聊聊天吧。”
他爽快地說好。
我鬆一口氣,再被他拒絕的話便無地自容了。我問他要不要喝點甚麼,他搖頭,捧著桌上冷掉的茶喝了一口。
我再點了一杯咖啡,先跟老翁聊聊悶熱的天氣。
兩個人不知道聊甚麼時最好就是以天氣做開場白,萬試萬靈。聊完天氣,我跟他談談交通問題和教育問題,最後我旁敲側擊詢問他與家人的關係。
“我們的關係很好。”
“那就好。”我沒有窮追猛打他因何淪落到要吃別人剩飯的地步,假如他認為不需要幫忙,我強行插手只不過幫倒忙。
“你知道要怎樣的緣份才讓兩人成為父子嗎?”老伯問我。
我不懂得計算緣份的巧妙,但能夠成為父子,肯定是無可取替的緣份。我還記得兒子平安出生那天我和妻子有多興奮,至今沒有任何喜悅比得上。多年來我跟妻子一直渴望為兒子添個弟妹,但無論我們怎樣努力,他的弟妹終究沒來報到。這就是所謂的緣份吧。
不過能有這個兒子我們已十分滿足,我一直認為他是上天給我最大的恩賜,即使他不夠聰明,不夠乖巧,不夠俊俏。
他的存在本身已說明這份恩賜的美麗。
雖然兒子不聰明,但他深具寫作天賦,也許是所謂的隔代遺傳吧。
父親是中學語文老師,出口成文,反而我一見到文字就頭痛,讀書時最怕作文課,每次挖空心思才勉強填滿那張四百字的原稿紙,可是每每文不對題發還重作。父親曾經嘗試為我進行特訓,但適得其反,我越來越討厭閱讀和寫作。沒想到兒子跟我相反,從小就愛看書,下筆如有神助。這當然歸功於妻子的努力,她由他一歲起天天跟他講故事。兒子寫的文章很有水準,有時我看罷感動得無法言語,寫出這篇文章的人真是我的兒子嗎?
真不愧是我的兒子。我對兒子深感自豪,雖然心裏明白,文章寫得再好也賺不到錢,但有些事情比賺錢更重要吧。
話雖如此,我總是嘮叨要他用心溫習,不要只看課外書。畢竟我們生活在一個功利的社會。
反正他不會全聽我的叮囑,他很早以前就有獨立思想。
一想起兒子,我的嘴角便不禁向上揚,心裏滿載幸福。
老翁對我說:“能夠成為一家人真是難能可貴,到了我這把年紀,才明白沒有任何事物比家人更重要。”
“絕對認同。”我附和,“所以我才這麼努力工作給他們最好的生活。”
“最好的生活,就是一家人齊齊整整在一起。”老翁苦苦一笑,“你也該回家吧。”
我從褲袋取出皮包,取出鈔票遞給他,“請你今晚吃飯吧。”
“今晚吃住家飯啊。”
“真好。”我明白要陌生人接受自己的好意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用那張鈔票結賬,然後到洗手間去。
洗手時我下意識望向鏡子。鏡中一臉老態的男人木然的看著我。
我瞪大雙眼,對方也跟著向我瞪眼。
我伸手摸臉,鏡中人理所當然也跟著摸臉。
我用力吞口水,我當然知道鏡中的影像是怎麼回事。鏡中人肯定年過六十,但我才不過四十啊。
我,我,我是甚麼時候變老了?抑或真有一夜變老這回事?
我看著鏡子中眉頭深鎖的男人,漸漸弄不清自己到底是誰。
我是誰?
我默念著自己的名字,父母的名字,妻子兒子的名字,工作機構和職位,並努力回想種種往事,童年耀眼的夏天,認識妻子的浪漫,兒子的成長點滴,職場的成功與屈辱。
怎麼越想越虛浮?我的記憶散成碎片,只要我嘗試將碎片拾起來,碎片隨即散成塵埃,別說連成時間軴,我連一個時間點也抓不住。
記憶中的一切都是真的嗎?如果一切都是真的,那眼前的人到底是誰?我遺忘了甚麼?我患上失憶症嗎?
我跌跌撞撞離開洗手間,淚流滿臉。
老翁站在洗手間門外,關切地問我:“怎麼啦?”
我驚呼,“我遺失了自己啦。”
“沒事的沒事的。”老翁輕拍我的背部,“我們回家吧。”

2
我帶著兒子回家,他像迷路的小孩,緊緊地拉著我的衣袖,生怕我會將他丟棄。
他坐在沙發上,茫然地望著我。“我到底是誰?”
“你是我的兒子。”
他的眉頭鎖得更緊,“你意思是,你是我爸爸嗎?”
“當然。”
“可是我爸爸沒你這麼老啊?”他苦惱得整個人癱軟在沙發上。
“我老了,你也老了。”
“我忘記自己是怎麼變老的。”
我心痛地看著他,他的記憶越來越短暫,今天忘了昨天的事,明天也勢將今天遺忘。於是,他每天也被自己遺忘了的記憶所嚇倒。
現在他的記憶大概回到二十年前,那該是最美好的日子,當時兒媳還未遇上交通意外去世,一家人齊齊整整,樂也融融。他遺忘往後那段悲哀的日子未嘗不是好事。
但一切也在不可逆轉的退化。
現在他不認得年紀老邁的我,也不認得已長大成人的兒子,總有一天,他會連自己也忘記。
他初確診患上腦退化症時,曾沮喪地問:“沒有記憶的人生,到底還有甚麼意義?”
當時我不懂得回應,我要許久之後才消化到他患病的消息,倒是孫兒搶著說:“爸爸,你走過的每一步也有著重大意義,就算你忘記了,你經歷過的事情也不會改變,你的人生絕對沒有白過,而且你還養育了我啊,我會將你遺忘了的記憶一一保存下來。”
兒子聽罷孫兒的說話,搔搔後腦,“你對著腦退化患者,說話不該簡潔一點嗎?”
“簡潔一點就是,”孫兒羞澀地笑了笑,笑容中卻充滿肯定的力量,“我們愛你,一直愛你。”
然後,我們三人都哭了。
有時我弄不懂,為甚麼比我年輕的兒子會患上腦退化症,如果可以代他受罪就好了。不過幸好我沒有患上腦退化症,這樣我才可以好好照顧他。
有人說,久病無孝子,但如果生病的是自己的孩子,不管他多少歲,不管他病多久,父母還是會義無反顧地照顧他。
兒子小時候,我為了維持父親的威嚴,甚少陪他玩耍。現在算是補回那些失落了的親子時間吧。就算他忘記了我是他的父親,我也沒忘記他是我的寶貝兒子。
我每天陪他出門,有時他會走回以前的公司,被趕走以後就在街上徘徊,我在後面守護著他,盡可能不打擾他身處的世界。有時候他吃不完飯菜,為了秉承絕不浪費的家規,我會迅速吃掉他的剩飯。
今天竟被他誤以為是沒錢開飯的窮困老人,真是令人啼笑皆非。但能夠跟他聊聊天,也算是一大收穫。有時候他精神太恍惚,根本無法交談。
我看著一臉迷惘的兒子,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他腦袋中被偷走的記憶。不過其實我怎麼解釋也無關重要,因為他轉頭就會忘記我的解釋,一覺醒來他又會忘記自己曾經忘記過。
沒有記憶的人生,很輕盈,又很沉重。
這時大門打開,孫兒下班回家。
他從背囊取出一份手稿,雀躍地對我說:“寫好了,我終於寫好了。”

3
待爺爺放下手稿,我急不及待追問他的意見。
“這篇小說真有意思。”他的眼角濕濕的,不知道是因為閱讀久了眼澀,還是被情節所感動。
“真的啊?”我放下心頭大石,爺爺的評語一直是我寫作好壞的指標。
他將手稿交回給我,“不過⋯⋯
唉,我早知道不會這麼容易過關啦。
“有許多不合理的地方啊。”
“哦,是嗎?”
我翻看手稿,尋找不合理之處。
“首先,為甚麼要說爺爺吃剩飯呀?”他抿著嘴嘟嚷。
原來爺爺在介意這個啊。我強忍著不笑出聲來,“戲劇效果罷了。”
事實是,那天我跟爸爸在快餐店吃飯時,看到三名中學女生分別吃剩半份餐點,對自小奉行“絕不浪費”家規的我來說,實在很礙眼。當時我心想,如果有一個老伯專門在快餐廳吃別人的剩飯,大概也能解決溫飽吧。那樣的畫面逐漸在腦海中成形,促使我寫這篇小說時安排了這一幕。
“如果只顧吃剩飯而不緊跟著兒子,跟他失散怎麼辦?”爺爺語帶責備,彷彿我真的會大意讓爸爸走失。但事實上,我跟爸爸上街,一定緊緊牽著他的手,就像我小時候每次外出爸爸媽媽一定拉著我的手,生怕我被別人抱走或貪玩衝出馬路。爸爸現在的手又乾又冷,但每次牽著他的手也讓我感覺安心。
“我也有考慮過這點,但是如果不這樣寫,我不知道如何安排他們坐下來聊天。”我狼狽地解釋,“所以我最後寫他忘記帶公事包,可能爺爺看到他的公事包才沒有追出去。”
“這更不合理,誰保證他會記得那個公事包,他可是腦退化患者啊。”
我清了清喉嚨,“讀者不會那麼講究啦。”
“好,不談這個,你寫父親給上司攆出來,既然他跟上司見過面,沒理由沒揭穿他患病一事。”
“嗯,我想安排一些伏筆嘛。”真頭痛,竟然連這些細節也找到碴。“我沒寫父親被攆走的過程,說不定上司只是叫他離開沒多說甚麼,所以他沒為意過來吧。”
爺爺斜睨我一眼,“這個伏筆安排得不好,但我喜歡後來那杯放糖太多的咖啡,寫得比較自然。”
我得意地點頭,從細節入手是爺爺教我寫小說的入門課。
“另外,人物之間的交流寫得不好,尤其是父親與老闆娘的對話十分牽強,看得出你故弄玄虛,失卻真實感。”
的確,我為了劇情而安排老闆娘的對話,因此有許多不自然的地方。
爺爺繼續說:“人物的對白不切合身份和個性,正常人哪會說出一家人齊齊整整這樣的話啊。”
這點我承認寫得有點刻意,我怯怯地說:“因為我想帶出那些訊息。”
“寫得太白就失去值得細味的地方了。”
我連連點頭,虛心受教。
“最重要的一點是,腦退化患者的思緒不可能這麼清晰吧?你開頭寫得他跟正常人一樣啊。”
這點我也有考慮過,但為了嘗試設下敘述性詭計,也就不得不這樣寫。
我知道爺爺不會接受這個解釋,只好打感情牌,“就算我們天天照顧爸爸,也不知道他在想甚麼啊,事實上,可能連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甚麼吧。”我說著不無感慨,“反正沒有人知道他在想甚麼,我希望將爸爸寫得人性化一點。”
爺爺聽罷嘆一口氣。
“爺爺,這段日子辛苦你照顧爸爸啦。”
“傻瓜,他是我的兒子啊。況且你除了上班,其餘時間也在照顧他。”
“他是我的爸爸嘛。”
我和爺爺相視而笑。
我還記得小時候爸爸每天陪我玩個不亦樂乎的日子,騎膊馬、踩單車、出海暢泳,他每天一下班就陪我玩陪我做功課,教曉我許多道理。童年的快樂是不能磨滅的悸動,將來就算我患上腦退化症,最後的記憶也必然是跟爸媽一起度過的快樂回憶。
爺爺笑著說:“雖然這篇小說還很稚嫩,但我看得很感動。”
我喜出望外。縱使小說有虛構的部份,但爺爺如何竭盡心力照顧患上腦退化症的爸爸卻是事實。
這篇小說專為爸爸而寫,也同時向爺爺致敬。
“如果拿給爸爸看,你猜他會看得懂嗎?”
“他一定會大受感動。”
“即使他已經記不起我們?”
“他沒有忘記我們啊,他只是一直記著我們以前的模樣。”
爺爺回應了我一直以來的疑慮,這篇小說我寫得太一廂情願。
一廂情願地認為爸爸沒有忘記我們。
一廂情願地希望他還有清晰的思想。
最近爸爸的病情惡化得比預期快,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我們一直暗中祈求那一天不會到來,至少不要那麼快到來。
我好怕他有一天突然完全記不起我們。
他忘記我們固然難過,被遺忘的我們同樣痛苦。
所以我得趁著他還記得我們時,迅速完成這篇小說,讓他知道我們有多愛他。
爸爸的睡房傳來唏唏嗦嗦的聲音,他該睡醒了。我捧著手稿進去,大聲叫了一聲爸爸。

4
生命的長短並不影響其價值。
人生的意義並非靠記憶來承載。
眼淚在我讀到最後一行文字時流下來,剛好滴在抖顫的右手上。
我將手稿珍而重之放進公事包,公事包旁邊放著熨得貼服的襯衣。
我盯了一眼蒼白乾枯的手,這雙手真實記錄了我所經歷的一切,很豐盛的一生,雖然我不太記得。
我不知道我錯失了甚麼,但我感受到自己一直被愛包圍。這樣很好,我沒有被世界遺棄,反倒是我的記憶放棄跟這世界接軌。
我活著。我存在。我呼吸。我看見。
我吃飯,我睡覺,我吃飯,我睡覺。
我迷糊,我清醒。我迷糊。我迷糊。
我記得。我忘記。我忘記。我甚麼也記不起。
到了那一天,當我連自己也忘掉的時候,一切也不重要了。
我不會再問我是誰,因為根本沒有“我”的存在。
沒有我,也沒有記憶。
沒有記憶,也沒有遺忘。
沒有遺忘,也沒有迷失。
只有這一刻。
我活著的一刻。

眼眶被愛所滋潤的一刻。